靖难之前
文 @鹿银 太太 有改动。
朱棣首先意识到的是妻子眉眼间的焦虑。
那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做了个梦,梦境非常清晰,他在草原征战,手中的长刀斩掉蒙古骑兵的头颅,腥臭的血液喷溅在铁甲上,失去主人的蒙古战马扬起前蹄,哀哀嘶鸣。
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就是天下之主,所向披靡,长刀所指无人能敌,但马上他醒来了,窗外的鸡叫吵得人心乱。
妻子焦虑的眼神代替了梦中草原的征战。
他起身抬了抬胳膊,发现自己臂膀上垂下来一点赘肉。
“几年前的甲我穿不上了,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脱口而出。
这句话出口他就知道失言,然而妻子皱起来的眉头很快松开,平静自然地回答:“王府多打一副甲就好了。”
她的态度如此轻松,仿佛没有听出来朱棣的言外之意。
窗外的鸡叫声依然响亮,但更近的是王府内私兵造甲的声音,燕王手指握拳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我要冷静,他在锻铁声里想,这些天的密谋,一直到昨天的彻底决断,现在周王的面孔模模糊糊地出现。
“我去看看大郎他们,”他对妻子说道,随后迎着晨光出门去。
自古以来藩王成事者无几,朱棣为此犹豫过,辗转反侧过。
北平的夜真黑啊,他有时候想。就在这样晦暗无星的夜里,他一遍遍审视自己的内心——燕王大可以骗得过旁人,可他骗不过自己。
为此他也错误抉择过。把三个儿子送去南京,曾经是朱棣最后悔的事情。因此当他们风尘仆仆地回到北平,朱棣心中只剩了一个想法:上天在帮我。
上天都要帮我赢得这场生死之战。
“父王,”小女儿怯怯喊她。
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朱棣身旁,小女儿今年十三岁,脸上犹带稚气,这时候正盯着他,手里紧紧捏着什么,欲言又止。
“父王,”小女儿又唤了他一声,取出来两个手绢递给他。
“我和四姐姐绣的,”她轻轻说,“睡不着。”
朱棣摸了摸小女儿脑袋,另一只手接过手绢。
上面是翠竹和太平花。
竹报平安。
他喉咙仿佛哽住了什么,一切都提示他没有别的选择,于是他认真道:“……会平安的。”
“把大郎二郎三郎叫去我书房,”他吩咐身边的小厮。
首先到的是二子朱高煦。
他今年十九岁,正是神采飞扬什么都不怕的年纪,比起安定温和的大哥更冲动,更武勇,也更像自己。
当听说父王召他们兄弟三个一块谈一谈的时候,这个年轻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。
“我知道了,”他状似平静地说,却难掩兴奋。
这年轻人匆匆跑进朱棣书房,行完礼就迫不及待地想问什么,朱棣挥手示意他先等等,直到三兄弟都到齐他才开口。
“你们都回来了,”朱棣说,话里面带着他掩饰不了的庆幸。
“父王,”朱高煦抢着开口,他永远是最着急,也最直白的那个,“儿愿为马前卒!”
“我知道。”朱棣回答道。
活下来,登上最高那个位置,或者死去,心不甘情不愿,一家人在地府重逢。
屋子里的四个人神态各异,燕王环视三个儿子,长子朱高炽似乎松了口气,微微抬头,肩膀放松,老二朱高煦也在看着旁人,眼睛里的炽热都快掩不住,老三还小,这时候规规矩矩站在老二身后,带着一点果然如此的神情。
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,生死不知的事情,但屋子的气氛反而如同淙淙地春水,慢慢流动起来。
尘埃落定,悬挂在燕王府顶上那把刀,终于被朱棣自己取下来。
此后征战,胜负凭本事,生死由人亦由己。
“炽儿守北平,老二老三随我出征,”朱棣道,“我们一家人,就在这里了。”
这话他说的感慨又无奈,朱高炽向前一步,行礼回应:“有儿在,后方无忧。”
老三朱高燧见哥哥们都表了态,也不甘示弱:“我和二哥一同跟着父王,替您分忧!”
燕藩的三个王子纷纷表态——这艘大船还在海上飘飘荡荡,前途未卜,船上的所有人已经在努力操纵风帆,可惜他们南京的堂兄没办法知道,放回三个王子这愚蠢的决定,竟错误至斯。
父子四人散去时,已经是明月高升。
朱棣走出书屋门口,站住了脚,三女儿在等他。
“大姐姐和二姐姐来了信,”三女儿今年十五岁,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“我问母亲讨了这活计,给您送信。”
朱棣接过来展开,两个女儿的信意思差不多,都是在问自己如何。
身体可好?家里可安?玉英还提了一句,本来想让仪宾来看看自己,可是如今顺天府不太平,怕惹出来事,最终还是没有来。
悬挂在燕王府顶上那把刀同时悬挂在燕王府所有人头顶上,朱棣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到,他收了信,看见三女儿还在等着自己。
“父王,”女儿说,“咱们一家人,一直都是在一起的。”
不知为何,朱棣的眼睛竟有些酸。
燕王妃揉了揉额角,看见朱棣推开门。
他面色轻松又沉静,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。王妃也笑了起来,眉头舒展:“不早啦。”
“是啊,”朱棣说,他注视妻子的面孔,妻子是将门之后,却向来温柔。
“我想,”他说,某些话在他的唇齿里转了一圈,“没有别的选择了,不打南京,我们也要死。”
坦白之后他松了口气,然后他看见徐氏笑了起来,还是那样轻快,她说:“夫君,也就是多打一件甲,不是说好了吗?”
他蓦然意识到其实这个选择在很久前他就做了,枕边人也早已应下,朱棣也扯出来一个笑,发现自己居然松了口气。
“是啊,说好了,”他说,“咱们一家人,一定都会平平安安,回到南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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